極度的疲憊像沉重的鉛塊,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和肩膀上,但看著眼前這片在昏暗中延伸、總算暫時穩住陣腳的草方格,一種劫后余生的、微弱的欣慰,又悄悄在眼底最深處滋生。
這是他們用汗水、甚至鮮血換來的,是黑暗中的一點念想。
“回……回家吧。”
陳陽靠在鐵柱身上,啞著嗓子,幾乎是用氣音說道,“明天……明天再說。”
隊伍沉默地向村子方向緩慢挪動。陳陽幾乎是被春杏和鐵柱半架著走的,他的腳步虛浮,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一樣。
拾穗兒撿了根結實的樹枝當拐杖,忍著膝蓋一陣陣刺骨的酸痛,緊緊跟在他身邊,目光一秒也不敢離開他蒼白的側臉。
她的心懸在嗓子眼,生怕他下一刻就會徹底倒下。
夜色漸濃,天邊最后一點光亮也被吞沒,只有幾顆稀疏的星子怯怯地探出頭來。
村子里零星亮起了昏暗的油燈光,像曠野中幾簇微弱的鬼火。
回到那個簡陋卻承載著他們所有溫暖的小院,陳陽幾乎是直接癱倒在了炕上,連翻身的力氣都沒有。
拾穗兒顧不上自己鉆心疼痛的膝蓋,急忙點亮油燈,打來瓦罐里僅剩的、有些渾濁的井水,用干凈的布巾蘸濕,小心翼翼地為他擦拭臉上、脖頸、手臂上的沙土、汗漬和已經干涸的血跡。
當她顫抖著手,輕輕掀開他后背早已被血水和汗水反復浸透、硬邦邦黏連在皮肉上的衣衫時,眼前的一幕讓她幾乎窒息。
繃帶已經完全失去了本來的顏色,緊緊貼在傷口上,邊緣滲出的組織液和血水混合,使得周圍的皮膚紅腫發亮,有些地方甚至開始泛白,傷口深處隱約可見猙獰的紅色。一股混合著血腥和淡淡異樣的氣味彌漫開來。
淚水再次決堤,模糊了拾穗兒的視線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不讓自己哭出聲,用最輕、最柔的動作,一點一點地用濕布潤濕黏連處,試圖將繃帶分離。
每一下輕微的觸碰,都引得陳陽在昏迷中無意識地抽搐一下,她的心也跟著抽搐一下,像是被無數細針反復穿刺。
陳陽趴在炕上,意識已經模糊,陷入昏沉的淺眠。
但他緊鎖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,嘴里斷斷續續地發出低不可聞的囈語:“水……得省著點用……坡上……明天……明天還得加固……格子……要快……要趕在風前……”
拾穗兒俯下身,臉頰輕輕貼在他沒有受傷的、滾燙的肩胛骨旁,滾燙的淚水無聲地滴落在他汗濕的皮膚上。
“嗯,我知道,我知道……你別想了,先歇著,求你了……”
她的聲音輕得像夜晚的微風,帶著無盡的疼惜和哀求,消散在昏暗的燈光里。
夜色完全籠罩了金川村,四下一片寂靜,只有風聲不知疲倦地呼嘯著,吹動著破舊的窗欞,發出嗚嗚的聲響,像是在為這片土地哀鳴,又像是在預示著新一輪更猛烈的沖擊即將來臨。
拾穗兒吹滅了油燈,只留下一小截燈草在碗里閃著微光,藉此節省燈油。
她靜靜地守在炕邊,在黑暗中睜大眼睛,聽著陳陽沉重而不均勻的呼吸,感受著他身上傳來的異常熱度,心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后怕。
今天,他們勉強撐過去了,像是從鬼門關搶回了一點時間。
但陳陽的身體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,草方格的隱患遠未根除,而最要命的水源問題,像一把越來越重的利劍,懸在每個人的頭頂,不知何時就會轟然落下。
然而,在這片無邊的、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沉重如山的憂慮中,看著身邊這個男人即使在昏迷中也依然為她、為這個村子拼盡最后一絲力氣的模樣,感受著他掌心那燙人的溫度里包裹著的頑強生命力,拾穗兒枯竭的心田深處,仿佛又被注入了一股微弱卻倔強的力量。
那力量像一顆被深埋的火種,在寒夜里艱難地閃爍著,雖微弱,卻不肯熄滅。
她輕輕握住陳陽那只沒有受傷的、滾燙的手,將它貼在自己冰涼的臉頰上,試圖用自己的溫度為他帶去一絲涼意。
也許,只要人還在,心頭的這點火種不滅,大家還能互相攙扶著,就總還能在絕境中鲆惶跎防礎
只是,黎明到來時,前方等待他們的,究竟是怎樣的狂風暴雨?拾穗兒望著窗外濃得化不開的夜色,緊緊握住了拳頭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