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是后半夜停的。當?shù)谝豢|慘白的天光掙扎著穿透厚重如鉛的云層,勉強照亮金川村的土地時,映入眼簾的,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與滿目瘡痍。
田埂邊,昨日還依稀可辨的、如同棋盤般縱橫交錯的草方格脈絡(luò),此刻已蕩然無存,仿佛被一只無形的巨手徹底抹去。
渾濁的泥漿像一塊巨大而骯臟的裹尸布,嚴嚴實實地覆蓋了一切生命的痕跡。
肆虐的洪水在松軟的沙地上犁出無數(shù)道扭曲、猙獰的深溝,像是大地被撕裂的傷口。
一些散亂的秸稈從粘稠的泥漿中支棱出來,沾滿了黑褐色的污泥,如同溺斃者伸向天空求救的殘肢,無聲地訴說著昨夜的慘烈。
那些曾經(jīng)用來固定草方格的石塊,大多已不知所蹤,或許被沖到了下游,或許就被深埋在這片泥濘之下。
而之前投入了最多人力物力、拼死加固的南邊沙丘坡,此刻更是慘不忍睹,巨大的滑坡體像一道潰爛的、流淌著泥漿的傷疤,從坡頂直瀉而下,將之前所有的努力無情地吞噬、掩埋,只留下一片觸目驚心的狼藉。
陳陽和最早趕來的馬大爺、二牛等十幾個村民,如同泥塑木雕般呆立在田埂上。雨水浸透的粗布褲腿冰冷地緊貼在皮膚上,帶來刺骨的寒意,卻無人去理會。
一種比這初冬寒風更凜冽、更刺骨的絕望,像一只無形的大手,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,讓人喘不過氣。
空氣中彌漫著泥水的腥氣和一種萬物衰敗的死寂。
人群中,不知是誰先發(fā)出了一聲極力壓抑的、如同被掐住脖子般的嗚咽,是王嬸。她用手死死捂住嘴,肩膀劇烈地顫抖著。
這微弱的聲響,卻像一記重錘,狠狠敲碎了在場所有人心中最后一絲殘存的僥幸。
更多的人低下了頭,肩膀無聲地聳動起來,渾濁的淚水滴落在腳下的泥濘里,瞬間消失不見。
就在這時,拾穗兒被春杏半攙半扶著,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挪了過來。
每在泥濘中踏出一步,膝蓋都傳來鉆心刺骨的疼痛,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,但她固執(zhí)地、輕輕推開了春杏攙扶的手,獨自扶住了田埂邊那塊熟悉的大石頭,穩(wěn)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。
當眼前這片如同末日降臨般的慘烈景象,毫無保留地撞入她的眼簾時,她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(zhuǎn),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涼透了,凍結(jié)了。
幾個月來,所有的心血與汗水,無數(shù)個日夜的辛勞與期盼,村民們眼中那從無到有、一點點被點燃的希望之光……
所有的一切,都在這一夜之間,被這場狂暴的雨,徹底化為烏有,埋葬在這片骯臟的泥濘之下。
一股難以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嚨,她死死咬住已經(jīng)毫無血色的下唇,才強忍著沒有讓那口郁結(jié)之血噴出來。
滾燙的眼淚再也不受控制,決堤般洶涌而出,混著臉上冰涼的雨水,滾過她蒼白的面頰。
完了嗎?難道所有的努力,所有的堅持,就這樣輕易地被摧毀,徹底結(jié)束了嗎?
一種巨大的、令人窒息的虛無感,像黑色的潮水,從四面八方涌來,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身影徹底吞噬。
就在她的意志即將被這無邊的絕望徹底淹沒,雙腿發(fā)軟幾乎要癱倒在地的瞬間,她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、死死地定格在了田埂下方那個如同石雕般沉默的身影上。
是陳陽。
他沒有像其他人一樣,只是呆立著,沉浸在悲傷與無措之中。在令人窒息的死寂里,他只是默默地、一步一步地、異常堅定地走下了陡滑的田埂,義無反顧地踏進了及膝深的、冰冷刺骨的泥漿之中。
粘稠骯臟的泥水瞬間淹沒了他破舊的褲腿,刺骨的寒意如同千萬根細針扎入骨髓,他卻渾然未覺,仿佛那身體早已不屬于他自己。
他彎下腰,甚至沒有片刻的猶豫,就將那雙布滿新舊傷痕、結(jié)滿厚繭的手,直直地、狠狠地插進了粘稠濕滑的黑泥里。他摸索著,臂膀和背脊的肌肉因用力而緊緊繃起,牽動了后背那道猙獰的傷口,劇烈的疼痛讓他的額角瞬間迸出青筋,但他只是咬緊牙關(guān),悶哼一聲,然后猛地發(fā)力,用力向上一拔――