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大爺目光灼灼,如同兩盞風中的馬燈,死死盯住他,“你當初帶著咱們老少爺們兒擼起袖子干的時候,是咋跟大家說的?你站在村口的大石頭上,聲音亮堂地說,‘只要咱們心往一處想,勁往一處使,這沙窩子里,也能長出金疙瘩!’這話,是你陳陽說的!是咱們金川村的漢子吐出去的唾沫!現在,這天災來了,這話,它還作數不作數?!”
陳陽渾身劇烈一震,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。
是啊,當初他站在高處,看著下面那一張張被生活磨礪得粗糙卻充滿信任的臉,許下諾,要帶著大家在這絕境中鲆惶跎返氖焙潁臥煺嫻匾暈胺交崾且黃雇荊
挫折、打擊、甚至毀滅性的失敗,本就是這條逆天而行的道路上,注定要面對的磨難!
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、帶著濃郁土腥味的空氣,那寒氣直沖肺腑,卻奇異地讓他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。
他強迫自己忽略后背傷口傳來的陣陣刺痛,忽略那幾乎要將他壓垮的疲憊與絕望,用盡全身力氣,一點點地、艱難地挺直了那幾乎被現實壓彎的脊梁。
他轉過身,目光緩緩地、沉重地掃過眼前每一張寫滿疲憊、沮喪、無助,卻依舊下意識望向他、等待他下一句話的臉龐。
“作數!”
陳陽的聲音起初有些沙啞,但隨即變得異常堅定、清晰,像一塊投入死水中的巨石,穿透淅淅瀝瀝的雨聲,重重砸在每個人的心坎上。
“草方格沒了,咱們就再鋪!一次不行就兩次,兩次不行就十次!一百次!直到把這該死的風沙徹底治住,直到咱們金川村的人,再也不用看老天的臉色吃飯為止!”
他邁開沉重的步伐,走到那個蹲在地上、肩膀仍在劇烈聳動、名叫二牛的黑瘦漢子面前,伸出同樣沾滿泥濘卻依舊有力的手,一把將他從冰冷的泥水里拉起來。
“二牛,抬起頭!別讓眼淚糊住了眼!眼淚沖不走沙子,也壘不起格子!咱們得用手,用咱們這雙磨出了繭子、裂開了口子的手,再把咱們的家,一寸一寸,從這片爛泥里刨出來,壘起來!”
他又將目光轉向春杏和其他幾個仍在默默抹著眼淚、眼神空洞的婦女,提高了聲音:“嫂子們,姐妹們!也都把眼淚擦干!之前咱們能從無到有,把散亂的秸稈整理好,鋪成格子,現在咱們一樣能!而且這次,咱們吃過虧,更有經驗!咱們知道哪里該加固,哪里該挖溝!咱們會比以前干得更好!”
最后,他重新看向須發皆張、如同老獅般的馬大爺,師徒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,碰撞出堅定的火花。
陳陽重重地點了點頭,聲音沉穩有力:“馬大爺說得對!只要人還在,心氣還在,希望就絕不了種!這場暴雨是毀了咱們的草方格,但它也把沙子泡軟了!等天放晴,地皮半干不濕的時候,正是重新開工的好時機!到時候,咱們把秸稈埋得更深,把基礎打得更牢!咱們還要沿著田地挖出排水溝,未雨綢繆,防著老天爺哪天再變臉!”
他這番并不算激昂,卻字字鏗鏘、帶著破釜沉舟決心的話語,像一陣帶著生機的風,吹過了這片被絕望籠罩的土地。人們眼中那死灰般的絕望和麻木,開始一點點松動、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廢墟中爬起的堅韌,一種被殘酷現實激發出來的、不服輸、不認命的狠勁與血氣。
“對!陳陽哥說得在理!從頭再來!”
“娘的,跟這賊老天拼了!不信咱這么多人,治不住這黃沙!”
“哭頂個球用!有力氣哭,不如留著力氣干活!”
“就是!咱們金川村的人,沒那么容易被打趴下!”
壓抑的議論聲漸漸響起,匯聚成一股微弱卻頑強的聲浪。
雖然每個人的臉上依舊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,聲音里也透著嘶啞,但那話語中,卻重新注入了咬牙硬撐的骨氣和不屈的血性。
不知何時,那令人心煩意亂的暴雨,竟然漸漸停歇了,只剩下天空飄落的零星雨絲。天際那厚重得令人窒息的烏云邊緣,似乎也隱隱透出了一絲久違的、微弱的亮光。
陳陽一步步走到一直強撐著傷腿站在人群外圍、默默注視著他的拾穗兒身邊,伸出大手,緊緊握住她那雙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。
她的手心里全是冰冷的冷汗,還在微微顫抖,但當她抬起頭看向他時,那雙曾經被絕望籠罩的眸子里,不再是一片灰暗,而是充滿了對他毫無保留的信任,以及一種要與他共同面對一切苦難、并肩作戰的決然。
“回家吧,”
陳陽的聲音低沉而溫柔,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,“也讓大家都先回去。把濕衣服換了,燒點姜湯熱水,驅驅寒氣。等這雨徹底停了,地皮稍干,能下腳了,咱們就――重新開工!”
希望,如同這場毀滅性暴雨過后,在泥濘灰燼中殘存的、微弱的火星,看似隨時可能熄滅,卻以其頑強的生命力,在這片被無情蹂躪的土地上,在每一個金川村人的胸膛里,重新開始閃爍,跳動。
前路,注定布滿荊棘,更加艱難,但只要這口不認輸的心氣還在,只要人們還愿意互相攙扶,這星星點點的余燼,終有一天,會再次燎原。_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