戶部尚書家的長子看到尚,便臉色冷淡,頗為不耐煩。
戶部尚書對尚的行禮倒很和顏悅色,笑呵呵:“無妨無妨,不過是去益州而已。為國效力,老當益壯嘛。”
他兒子眼淚差點掉下來:“父親已經這般年紀,去那般窮寒苦地……”
戶部尚書:“瞎說。我掌管戶部多年,我不知道么?益州還是很有錢的,你們就別擔心了。”
他拍拍尚的肩,看著這個清瘦的年輕人,開玩笑道:“海內名臣素臣么?名氣不小啊。”
尚心里并不好受,低聲:“是我沖動,連累您了。”
戶部尚書擺手,不讓他們相送。他從自己依依不舍的長子手中接過酒壺,飲了一大口酒后,蹣跚地爬上馬背。身邊就跟著兩個小廝牽馬,這位老人家瘦小地坐在馬上,迎著夕陽,走向未知路。
春風古道,楊柳依依,細雨如牛毛,沙沙作響。一眾年輕人站在城樓下,他們沒有一人撐傘,只靜靜站著,聆聽風中傳來老人家的滄桑歌聲:
“萬事莫侵閑鬢發,百年正要佳眠食。”
“此老自當兵十萬,長安正在天西北!”
“父母且不顧,何子與妻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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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了雨,雨水卻清潤,不讓人厭煩。
暮晚搖和自己的隨從們從城外來,騎在馬上,遠遠看到了長安城樓下的一眾年輕人。她眼尖,一眼看到了尚。
暮晚搖沉下了臉。
為了躲這個人,特意出城,以為等自己回來,他應該已經離開長安了。怎么還沒走,還在城樓下和人依依不舍?
方桐見公主不悅,便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另走一路、好躲過二郎;夏容則乖乖地坐在馬上,一句話不敢多說。
沒等他們想出法子,暮晚搖忽然手指一人:“那人是誰?”
方桐看去:“是……韓束行!啊,居然是他。看樣子,他竟然跟隨二郎當衛士了?”
暮晚搖:“拿箭來。”
方桐:“……”
暮晚搖眼睛盯著背對著這邊的尚,語氣加厲:“拿弓.箭來!”
方桐:……這是要射殺二郎?
至、至于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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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樓下,劉若竹目中噙淚,其他人也是依依不舍。
尚好笑,道:“好了,再次別過吧……”
話沒說完,他身側后兩步外的韓束行忽然背脊一僵,猛地竄起,撲向尚:“二郎小心——”
伴隨著這個聲音,尚聽到了極輕的“錚錚”聲。他被韓束行拽得一趔趄,林道在旁厲喝:“誰?!”
尚回頭,一只筆直的箭堪堪擦過他的臉,掠了過去。
尚抬眸看去,一時間怔怔而立,眼睜睜看著暮晚搖和她的隨從們騎馬而來,暮晚搖手中的弓還沒有放下。
劉若竹驚疑:“公主殿下?怎能、怎能……這樣射箭呢?若是鬧出人命……”
暮晚搖笑盈盈:“為二郎送行嘛。這是說‘開弓沒有回頭箭’,我是祝二郎一路順風,開心一下唄。”
她俯眼看尚,看到對方臉色略白,她仍慢條斯理地笑:“二郎介意本宮這般為你送行么?”
尚垂著眼,道:“殿下與眾不同。”
暮晚搖道:“你也不差。”
他二人這般說話,一人尚立在地上,一人還趾高氣揚地坐在馬上。氣氛變得古怪,且越來越怪。劉若竹在旁干笑一聲:“下雨了哎。好像送別的時候都會下雨,說是挽留的意思……”
暮晚搖:“嗤。”
她頭也不回地騎馬走了,越過眾人。尚抬目盯著她鮮妍的背影,望了許久。直到城門關上,公主一行人徹底看不見。而尚也不再和眾人多說,上了馬車,便也離開此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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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晚搖騎馬走在長安道上,眼睛看著前方,忽然問:“隔壁府邸還是姓么?”
夏容趕緊策馬上前,來為公主解答:“是。二郎一直想把府邸賣出去,但是咱們公主府對面的府邸,豈是尋常人租得起的。二郎無法,便只好留下了這個府邸,但是他其他的房子院落,都已經賣掉了。”
暮晚搖不吭氣。
夏容舒口氣。
暮晚搖:“繼續。”
夏容愕一下,不知道公主要自己繼續什么,她只能自己亂猜著說:“還有、還有……二郎來府上還殿下昔日贈他的東西,還要送公主東西。奴婢、奴婢都按照公主的吩咐,打發了出去,說公主不想和他有任何聯系,讓他離我們的公主府遠一些。
“二郎還在公主府外站了一會兒才走,看上去……好像有點傷心。”
暮晚搖御馬的動作忽然停下。
座下的馬被她拴著韁繩,低頭吐著渾濁的氣息,馬蹄在雨地上輕輕踩兩下。暮晚搖的長裙覆在馬身上,她目光靜靜地看著前方。
她就這般呆呆地坐了很久,身后的人陪她一同淋在雨中,無人敢大聲說話。雨水的氣息綿綿的,潮濕的,包裹著她,籠罩著她。
忽然間,一聲嬌斥自公主口中發出:“駕——”
她調轉馬頭,向出城的方向快速馳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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馬車粼粼,因下雨而行得緩慢。
云書在外面騎馬,初時高聲地試圖和那個沉默寡的韓束行攀談。對方總不說話,云書便也失去了興趣。
而馬車中,尚低著頭,看著自己手中捧著的寫滿字的折子。
這本是他想給暮晚搖的,但是自他從牢中出來,暮晚搖從不見他,一個眼神也不給。他自然知道這是最好的,不只她這樣,他其實也應該淡下心思,應該徹底放下舊情。
只是這折子是他想送給暮晚搖的最后的禮物。m.biqikμ.nět
她卻也不要。
尚心里如同一直下著雨,難受得厲害。他情緒低落,閉上眼緩一會兒,讓自己不要再想那些無謂的事了。他應當反省自己在戶部此案中的錯處,他太過沖動了。
自甘入獄接受調查是一回事,沒有給自己留足后路又是一回事。
這一次若不是運氣好,他也許就……
這種錯誤,日后不能再犯了。日后不管做什么事,都應多準備幾條路。這一次,就是因為自己準備得太少了……
他縝密地想著這些,閉著眼,手摸到案幾上的一杯涼茶。他飲了一口,低頭咳嗽兩聲,眉峰輕輕蹙了下。牢獄之災帶上的傷還沒有好全,至少到現在,他的肺仍會抽痛……
尚咳嗽時,朦朦朧朧地聽到外面的女聲:“馬車停下——尚在么?”
他手搭在茶盞上,冰涼的指尖輕輕顫了下。他疑惑是自己的幻覺,因為他竟然覺得這聲音是暮晚搖的。
雖然覺得不可能,尚卻猛的一下掀開了車簾,向外看去。
正好馬車被追來的人喝停,透過車窗,尚漆黑溫潤的眼睛,看到了策馬而來、身上沾著雨水的美麗女郎。她正不耐煩地讓他的馬車停下了,呵斥云書不懂事。
暮晚搖忽然扭頭,她的眼睛和他對上了。
尚心跳咚一下。
他一下子僵得往遠離車窗的方向退開,然后他靜了一下,又傾身去打開車門。而正是他打開車門的功夫,明艷奪目的女郎正踩著腳蹬、提著裙裾,登上了馬車。
車門打開一瞬,尚看著登車而來的暮晚搖。
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,見她垂著臉,抬眸瞥了他一眼。那一眼中的艷色,奪人心魄。暮晚搖面上卻沒什么表情,她躬身入車,尚不得不向后退,給她讓路。
而她進來,就關上了車門。
尚靠著車壁,不解地:“你……”
關上門的車廂,窄小安靜。暮晚搖俯眼看他,冷淡的,漫不經心的。
他穿著白色的文士服,清潤干凈,仰頭看她。
他瘦了很多,面容卻還是雋秀好看。
坐在車中,他如濛濛月光,如暖色春陽,他清澈的瞳眸中倒映著她。
即使是到了這個時候,暮晚搖看著他,仍覺得他非常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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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晚搖對他微微笑:“尚,我們該有始有終。”
尚怔愣看她。
他啞聲:“什么意思……”
暮晚搖淡漠的:“怎么開始的,就怎么結束。”
尚仍然沒有想明白她這么追來,說這么一句話,是什么意思。他想不是已經分開了么,不是已經結束了么。還要怎么結束?
他想不清楚的時候,暮晚搖向他傾身,向他懷中擁了過來。
她摟住他脖頸,吻上了他的唇。
尚瞬時僵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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春雨綿綿密密。
方桐等人冒雨趕到,看到云書等人茫茫然地立在馬車下。云書無奈地搖頭,手指馬車,示意公主將他們都趕了出來。
而車中,尚靠著壁,仰著面,他的睫毛輕輕的、悠緩地擦過她的臉。他的氣息和她在窄小的車中挨貼,她的呼吸與他交錯,發絲落入二人的鼻息下。
初時僵硬,后來他禁不住抬起了手。腦中繃著的弦“啪”地斷掉,他在她這無所謂的態度中,紅了眼,一把摟住了她。
看似他被她壓著,他卻伸臂攬住她的后背。柔軟相碰,你來我往。
心如火落,心如冰灌。煎熬痛苦,悲哀難受,情卻不減分毫。親密無間,愛意如此潮濕,正如也在淅淅瀝瀝地下一場雨。
二人腦海中,都不可控制地想到了當初,想到了暮晚搖離開嶺南那天,是如何將尚壓在車中親他。
氣息滾燙,難舍難分。不管外面的仆從如何等候,誰知車里面在做些什么,壓抑著些什么。
忽然,尚唇上一痛,暮晚搖退開了。
尚摸一下自己的唇角,是被咬破的血跡。她的唇紅艷水潤,也滴著兩滴血。
暮晚搖看他一眼,轉身推開車門,跳下了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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善始善終,如此結束。
她袖中卻被他塞入了一份折子。
暮晚搖扭頭看馬車最后一眼,頭也不回,騎上自己的馬,這一次真的走了——
依然覺得他很好。
但是……再也不見了。.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