程毓璟和蔣華東最善于觀察，敏銳度驚人，要不是因?yàn)楝F(xiàn)在還互相斗著氣無暇顧及，一眼就能發(fā)現(xiàn)。

蔣相思對著蔣升平拋去個別有深意的眼神，蔣升平蹙眉怔了怔，明白過來后臉紅得那叫一個帥氣。

蔣相思覺得，人真的要服老，她和老公才三十多歲，做完就要睡覺，真的沒力氣動彈，看看弟弟和橙橙，照樣吃喝。

蔣華東和程毓璟斗了一會兒內(nèi)力都有點(diǎn)餓了，他拿起筷子吃了幾口菜，終于在保姆出神入化的廚藝中忘掉了薛宛做菜那夢魘般的味道。

他看了一眼蔣升平，忽然想起來什么，對薛宛說，“我這個周五要去海南出差。談一筆數(shù)額較大的生意。”

薛宛拿著筷子的手一頓，“出差啊，要多久。”

蔣華東思付了片刻說，“一個星期。不過我會盡量早點(diǎn)回來。”

他說完后看了一眼薛宛凝重的臉色，還有因?yàn)椴桓吲d蹙起的眉頭夾起來的皺紋，他嗤第一聲笑出來，蔣華東年輕時候真的沒想過，有朝一日薛宛老了也這么可愛。

男人大約都不喜歡蒼老女人的臉，因?yàn)闅q月是這世上最無情的東西，它給予的年輕和衰老是兩個極端，當(dāng)一個男人見證了你最美貌年輕的模樣，就會在你改變時驚訝而惶恐，這種惶恐來源于他對生命流逝的敬畏，也來源于他本身對于美色的高標(biāo)準(zhǔn)。

蔣華東同樣喜歡美貌的薛宛，如果她沒有蒼老，他永遠(yuǎn)無法在心里做比較，但此時他清楚明白，他愛的是薛宛全部，哪怕她頭發(fā)全白，皺紋彌漫在整張面孔上，他眼中在凝視她時仍舊會發(fā)出亮光。

這種亮光是因?yàn)閻矍椤?

他放下筷子伸出手捏了捏薛宛的臉，他眼睛雖然帶著幾分上了年紀(jì)的渾濁，但還是如年輕時候那樣深邃，仿佛蘊(yùn)藏著一個巨大的漩渦，他語氣很無奈說，“如果你受不了和我一個星期不能見面，我把你一起帶著。”

薛宛沒想到他在餐桌上就做出這樣不正經(jīng)的動作，孩子們還都在看著，這像什么話，薛宛沒好氣的拍掉他爪子，“有話好好說，別動手動腳，不害臊。”

蔣相思和蔣升平低垂著頭，都忍不住發(fā)笑，程橙橙滿眼羨慕，再看一眼木訥的蔣升平，絕望得嘆了口氣，這輩子大約自己是熬不出頭了，她怎么會喜歡上這樣一塊榆木疙瘩。程毓璟心底冷笑一聲，老東西，竟敢給我上眼藥。

他用筷子夾了一塊魚肉，小心翼翼剝掉其中的刺，轉(zhuǎn)頭望著冉倩，將魚肉遞到她嘴邊，“張嘴。”

冉倩先是一愣，接著受寵若驚的張開嘴，她咀嚼兩下后對程毓璟說，“你吃多了？”

一桌子的人都看過來，臉上表情各異，冉倩是個活寶，年輕時候倒追程毓璟，鬧出了不少笑話，活脫脫的歡喜冤家，二十多年過去了，本以為程毓璟以靜制動能把她改造成端莊賢淑的豪門太太，不想兩個人性格差異越來越大，程毓璟愈發(fā)老練腹黑，除了在蔣華東這里栽跟頭，基本上都是他算計別人，而冉倩愈發(fā)的讓他頭疼。

程橙橙在他書房里詢問公事棘手的難題時，總共才待了不到半個小時，冉倩上竄下跳，一會兒送牛奶一會兒拿水果，一會兒干脆把織了一半的毛衣拿來，盤腿往沙發(fā)上一坐，笑瞇瞇的哼著歌，程橙橙都覺得腦袋大了一圈，程毓璟卻非常冷靜的看著文件，她忍不住問他，“爸，您怎么能受我媽一輩子的？這太高科技了吧。”

程毓璟掃了一眼打扮幼稚的冉倩，他并沒有煩，反而覺得很溫暖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真的和她過了一輩子，他原先最不喜歡這樣一無是處的女人，她不夠漂亮，身材普通，腦子笨，又特別愛闖禍，不如薛宛聰慧溫柔體貼懂事，冉倩有時候連點(diǎn)女人味都沒有，睡覺說夢話，對于愛吃的東西也很沒出息，經(jīng)常撐的打飽嗝，但程毓璟漸漸習(xí)慣了她，也覺得真實(shí)不做作的她很可愛，不管在哪里心里總牽掛著她，聽她嘰嘰喳喳吵鬧，會忽然覺得一顆心落了地，有了家。

習(xí)慣真的是很可怕的東西。

這頓團(tuán)圓飯虐死了蔣相思這個老公不在身邊的已婚女魔頭，三對啊，兩對老的一對小的，男的給女的夾菜，女的給男的擦嘴，就她自己一個人往嘴里不停的塞，連比放屁都找不到搭伙的。

忽然想到了剛子。

顧升死后，剛子就消失了。

蔣相思記得二十多年前的小玉璽，也是在剛子懷里長大的。他打架很厲害，許多人都怕他，脾氣橫，瞪眼能嚇?biāo)澜稚系墓罚麑ψ约嚎偸欠浅？v容，給她偷著買糖，讓她騎在脖子上看猴兒，比所有人都高，一眼就能看到最遠(yuǎn)處。

他帶著她去農(nóng)家樂抓雞，被搞得像逃難回來的流浪漢似的，她把啐了痰的水給他喝，然后捂著肚子大笑看他氣得頭發(fā)都炸了毛。

她把所有壞心眼都用在了剛子身上，可她沒有來得及孝順?biāo)惶欤瓦@樣散落天涯，再也不見。

蔣相思看著窗外那一輪圓月，忽然紅了眼眶。

她很想小時候那些叔叔，顧叔叔，剛子叔叔，還有爸爸念叨了一輩子她卻記憶很淺的裴叔叔。

回來吧。

求你們回來吧。

我真的好想你們。

哪怕你們老得走不了路，聽不清楚話，就坐在我面前，抱一抱我就好了。

抱不動也沒關(guān)系。

再叫我一聲小玉璽。

程毓璟和冉倩沒有留在墨園住，而是在晚飯后由蔣升平開車送著回程府。

走出庭院天色已經(jīng)很晚，秋風(fēng)有些涼入骨，冉倩為了漂亮穿的少，此時偎在程毓璟身旁瑟瑟發(fā)抖，他沒好氣的哼了一聲，“都多大歲數(shù)了，還臭美，臭美是你這個年紀(jì)做的事嗎。等感冒發(fā)燒了又哼哼唧唧磨人，不省心。”

冉倩委屈得要命，剛想反駁他，程毓璟解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外套，披在她身上，將她身體往懷中一帶，完全擁住她，一步步很穩(wěn)的走下臺階，冉倩仰起頭，她比他矮許多，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他滋長出了胡茬的下巴，還有因?yàn)樯鷼舛o繃的側(cè)臉輪廓，她癡迷了這個男人一輩子啊，從第一眼看到他便認(rèn)定，從此千難萬險沒有動搖過分毫，她覺得自己愛程毓璟，并不比薛宛愛蔣華東那份執(zhí)念淺。

程橙橙和蔣升平坐在后面的車中，透過擋風(fēng)玻璃看著前方，程毓璟擁著冉倩緩慢走在寬闊的街道上，像散步那樣，寥寥無幾的行人經(jīng)過，帶起一陣從樹葉罅隙內(nèi)穿梭而來的微風(fēng)，她青絲盤著，有隱藏不住的白發(fā)，程毓璟胸口忽然悶疼了一下，她嫁給他快要二十四年了。

她老了。

自己更老了。

他擁著她的手臂用力緊了緊，冉倩懶洋洋的問，“你為什么喂我吃魚啊，你以前都不這樣做的。”

冉倩無意識的話，讓程毓璟心里酸了酸，他知道自己不如蔣華東那樣溫柔細(xì)膩，對待薛宛時，總那樣好脾氣，那樣耐心，他經(jīng)常呵斥冉倩，也會怪她毛手毛腳，她生病了他雖然心疼，但嘴上從不表達(dá)，總是一邊給她喂藥一邊罵她惹麻煩不省心，他以為自己喂冉倩吃魚只是因?yàn)榭吹搅耸Y華東那么不害臊想要返回去氣氣他，現(xiàn)在他才恍然大悟，他只是想用余下不多的歲月，對她好一點(diǎn)，哪怕很小的動作，她真的很好養(yǎng)，輕易就會滿足。

程毓璟覺得嗓子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，哽得難受，冉倩急得捅他肋叉子，“說啊，你啞巴了？”

他將目光移開，看著前方影影綽綽的斑駁月光，“只是想寵寵你。覺得自己欠了你太多。”

他說這話的時候，冉倩恰好打了一個哈欠，眼底蒙著一層波光瀲滟的霧氣，像哭了一樣，程毓璟湊過去在她臉頰上吻了吻，冉倩就真的哭了。

她想對他說，我從小就喜歡放棄，考試不會就不寫了，吃不了的就扔了，諸如此類的事每天都在發(fā)生，可我唯獨(dú)不曾放棄的就是追逐了你三十多年，我也有過很累很絕望的時候，但我慶幸自己堅持下來，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。